手機震了一下。母親發(fā)來簡訊,只有四個字:
冰箱里有飯。
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,直到自動熄滅。黑漆漆的玻璃里映出我的臉,和母親一模一樣——同樣的下垂眼角,同樣的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唇色。
我把手機塞回口袋,朝姐姐走去。白紗在風里輕輕飄動,像一面早就投降的旗。
母親說得對。
放學后,我走進便利店應聘。店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,頭發(fā)染成不自然的栗色,嘴唇上涂著玫紅色的唇膏,邊緣已干裂起皮。她問我能不能上夜班,我點點頭,說能。她目光停在我校服下那瘦削的鎖骨上,笑了笑,牙齒被煙熏得微微發(fā)黃。那笑里帶著一絲疲憊的了然,我明白她的意思:又一個手頭緊的男孩,總有一天會習慣在貨架后多彎腰一會兒,讓顧客的目光多停留片刻。
夜班從十點到早上六點。店里的冷氣開得很大,冷意直滲進骨頭,像是冬夜的霜氣在關節(jié)間凝結。我的任務是補貨、收銀,還有給過期的便當貼上黃色的折扣標簽。凌晨兩三點,店里偶爾進來醉漢,他們的眼睛紅腫而混濁,呼吸間彌漫著廉價燒酒和胃酸的酸澀味。他們目光會落在我制服領口敞開的那一小片皮膚上,熱烘烘的視線像手指在空氣中游移。我學會了把眼睛垂得很低,視線落在收銀臺上,看起來安靜無害,卻讓喉結的輕微滾動剛好映入他們的眼底。收銀臺的燈是冷白的熒光,照得一切都泛著死灰色調,我數(shù)零錢時,手指在燈光下也白得透明,指甲縫里總殘留著一點洗不掉的松節(jié)油味——那是下午社團活動沾上的,淡淡的油膩,混著煙草的余韻,在皮膚上久久不散。
美術社在舊校舍的最頂層,樓梯的木板踩上去發(fā)出的聲音低沉而潮濕,像雨后腐爛了的木頭在低吟。推開門,松節(jié)油的味道立刻撲面而來,濃烈得直沖鼻腔,嗆得眼睛微微發(fā)澀。他坐在窗邊,臉龐蒼白而瘦削,睫毛長而密,指尖沾著鈷藍和赭石的顏料,正用畫刀在畫布上緩緩刮削。那刮的聲音細碎而有節(jié)奏,一下一下,像是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挲。
他叫森山。聲音低沉,從遠處傳來,卻帶著一絲濕潤的黏膩感。他話不多,往往只是把耳機分我一邊,低音貝斯從里面溢出,嗡嗡的震動鉆進耳膜,節(jié)奏沉重而單調。我坐在他旁邊,看著他調色。鈷藍里摻進一點象牙黑,擠在調色盤上,顏色深沉而黏稠,表面微微反光。
“試試?!彼旬嫻P遞過來,指尖觸到我的皮膚,指甲縫里的顏料蹭到我虎口處,涼涼的,帶著油的滑膩感。我握住筆,在畫布上拖出一道線。顏料厚重,干得很快,表面很快起皮,裂開細小的紋路,觸感粗糙,像手指在干燥的皮膚上劃過。
森山很少提起自己。偶爾,在松節(jié)油味最濃的那個角落,他會忽然停下畫刀,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云層上,像是在追逐什么遙遠的影子。那時,我才知道他家在郊外的一棟舊公寓里,父親早幾年就走了,據(jù)說是工地事故,母親一個人拉扯他和妹妹,縫紉機踩得嗡嗡響,像永不停歇的低音貝斯。妹妹比他小五歲,上小學時就愛纏著他畫畫,他用舊報紙給她涂鴉,顏料從指尖蹭到她的校服上,干了之后緊繃在布料里,扯動時微微刺痛。指腹摩挲上去,涼涼的,像一層薄薄的舊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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